闻见丨杨成志:调查经过纪略
文/杨成志
杨成志(1902年5月1日—1991年5月30日) ,字有竟,中国民族学家、人类学家。1923~1927年就学于岭南大学,1927年任中山大学助教。1928年受中山大学和中央研究院指派,赴云南调查少数民族情况。
民国夏十七年史禄国(Shuokogoroff)教授夫妇,容肇祖先生和我四个人负本所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两机关的使命被派往滇从事调查西南民族。我们领了护照和广东省政府公文后,即于七月十二日从广州出发到香港,住两天,搭东京轮船赴海防,因船被大风驱逐,两日许即赶到码头,我们住在旅馆内,即晚闻狂风呼号,怒雨滂沱,门窗几为之震动,翌早视之,街道电杆倒断,枝叶乱横,甚有许多大树也连根拔起倾塞路上,阻碍行人……又闻有某大法邮船沉没于距岸数百丈的海中,数百乘客生还者仅二十余人!我们暗自庆幸!只差数小时之久,若船不能开足马力急赶上岸时,我们也将随波而逝了!我们住了三天,观看了安南男女的服装,调查了华侨的概况,乘五时久的滇越铁道火车而至河内。河内为法总督驻扎之所,为安南文化,教育,军政的中枢。因飓风和水灾的影响,滇越道轨被水冲不能开车故,使我们不能前进,逗留彼地十余天。我们参观了法国远东学院(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的图书馆和法国远东博物馆(Musé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安南商工品博物馆(Musée Maurice Long)及地质陈列所(Service Géopoloque)……等机关,不觉羡慕法人对东方文化事业的致意,尤其是我们常到看书的那间法国远东学院的规模和组织,更使我们感觉到这确是法人研究东方文化的中心点。
法国远东学院
我们离开了河内,搭滇越道一日而到老街,翌早步行过南溪河上的铁桥(约三四十丈)到云南重街——河口——再上车前进,是日轨道尽是攀山而上,穿了四十个隧道黄昏时才抵阿迷州。翌早又上车,仍是登高山,穿隧道,竟日才抵昆明。我们在昆明住了将近一个月,容肇祖先生购买了许多云南丛书先告回粤,我和史教授夫妇所从事的工作,便是测量学生,士兵和犯人的体格。然而,我们赴滇的目的,不是专来购书和测量体格,却是要跑到高山穷谷调査罗罗族去。容先生先回固有所因;而史教授的不敢前进,实使我失望极了!我当时所觉得的,有两种背驰的情感:一以为调查民族是我国新开的学田,播种的人,安能任它荒废?一以为土匪遍野和山谷崎岖的滇道,孤行独往恐易陷于危险!结果,我的勇敢心战胜了畏惧,于是乎,这种调査的重大担子遂由我个人独挑。只凭着一腔充满求知的热诚而缺少调查经验的我,蒙得云南省政府龙主席的介绍,遂于九月一日离开昆明出发,东向历经大板桥,杨林,羊街,功山,钢厂,癞头坡,鹧鸡七天的崎岖而险阻的山道至东川。稍事憩息,更沿着金沙江岸陡崖绝壁的山腰险道,过干沟,蒙姑,并渡小河的“溜绳”凡五天而抵巧家。我的目的想把川滇交界沿金沙江西岸长凡二千余里,宽约三四百里,汉人呼为“蛮巢”,外国人称为独立罗罗(Independent Lolo)的巴布凉山下一个详细探讨的。谁知巧家孟县长因受云南省政府的付托,及眼见“蛮子?”日夜下山掳杀沿江岸一带汉民的猖獗,官厅兵力不能渡江压制的缘故,极力劝阻我渡江前进,在他的言意中以为我一去就不能复返,何苦拼命去从事这种“无为?”的牺牲?我当时回答他的大意道:“外人探险南北极尚能做得到,巴布凉山的‘蛮子’虽‘蛮干’,到底是在我国的境土内;现在只隔一江之遥,他们山顶的茅屋已隐约可望,为什么不能进去探险一下?………”他不得已推诿其保护之责,……要我亲往询在巧最有声望而会经做过六城坝第一任行政委员的夷团首,巧人称为陆大老爷的陆玉阶先生决定行止,我沿危险的江岸行了三天过巧家营、头道沟至八甲大寨见陆君后,他很钦佩我的勇进精神,并告诉我关于“蛮子?”的野蛮生活,以为可从他暗示中可阻止我的行程。然而我不耐烦了,在他府上高山之地住了两天遂离开转到大田坝决定冒险渡江一试。这条两面高山夹着,拼命湍激像旋风般捲转的金沙江怒流,渡江时,水手们在岸上拖船绳逆流而上,两三里外方敢跳下船来,猛烈鼓帆顺流而过,我虽惯渡海洋的人,当乘坐着小船身给怒潮打湿时,心里头着实有些恐怕!
巧家营
抵岸后,行二十余里驻宿于凉山山脚六城坝县佐衙门,即晚闻江风怒号,流声澎湃及“蛮子?”下山抢劫汉民的枪声,感慨顿生,终夜不寝!翌日因水土不服,劳困过度,病魔遂把我征服下去。何来消息非常灵通,当夕阳正下,月亮初起的时候,有四十余个携刀带枪的“蛮子?”竟来围攻衙门,意图掳我及抢财物。这间所谓县佐衙门也者,统共只有五间小房间及一个天井,除一个兼书记和收发的县佐外,又有四个沉溺于鸦片将死而未死的差人做守卫。当他们来攻时,胡县佐和我督率着卫兵坚谨地开枪抵御,约经一时之久,卒幸得附近汉人团兵援救而击退!经过了这次危急,我发冷和疴痢的病更利害了,一星期的病床痛苦,白天所见的只有汉民来诉被“蛮子?”掳杀的呈禀,(因他们误会我系云南政府派来调查征服凉山的委员。)晚上所闻的只有闷裂心脾的山风声和江流声相奏和,狗吠声和抢枪声互响应!令我的灵魂如入地狱,令我的身体如坐针毡,自悔何苦到此“凶山恶水”的惨境,想起当地汉人所谓:
“天见‘蛮子?’,日月不明!
地见‘蛮子?’,草木不生!
人见‘蛮子?’,九死一生!
草见‘蛮子?’,叶落又萎根!”
的土谚,虽形容太甚,也不算为虚语了!既又忆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壮言,又不觉从悲苦中兴奋起来!
杨成志从东川教育局出发时的情形
待病愈,我先物色到深识独立罗罗语的汉人李相廷君教我普通会话,继又从李君的介绍结识了几个“汉把”(能说汉话的酋长之交涉员)和“白毛”(识罗罗文的巫人。)有一天我到山腰上汉蛮贸易的中心点,黄草坪赶场(三天一次)视察去,眼看见所谓蛮公,蛮婆,蛮子和蛮女隆身壮体,披发跣脚,裹头椎髻和佩刀带枪,……的情状,自觉得这确是人类学和民俗学研究上的故乡,心花喜放,即把照相机打开摄影。是时他们围绕着我,一种不堪嗅的腥膻臭味钻入鼻孔。他们见我的束装,摄影机,望远镜水壶手杖,莫明其妙地觉得是一个神奇怪异的人。有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蛮童乘众人挤拥的当中,伸手窃取我衣袋里的钱物,我幸机警,马上把他抓住,报以几下手杖的还体,并摄了他一影,他们大家目瞪呆地,不敢动手,究不知我何许人。(因在此地只有“蛮子?”抢杀汉人,没有一个汉人敢侮“蛮子?”的。)我当时自忖想以为这是一种施催眠术(因为他们说摄影是吸收灵魂会置人死地的)和示威的绝好机会,心里头只充满暗笑,欣欣然回来。
后来经过多方运用如何保得安全的交际术,才得着一个最有权力而稍知汉礼的酋长,禄呷呷准许进去。然而胡县佐接阅孟县长和陆团首信后,恐生不测,极力又来阻劝我出发,我对他说:“我此次得窥探凉山,若得成功归来,定可作吾国学术上的贡献;若中途不幸被掳杀时,是我好自为之,虽牺牲了命,与你们地方官无一点干涉的。”他看见我态度强硬起来,不易屈服,遂听我独自进去。
我请胡汉把带路登山行六十余里经过许多村落先至罗格,俾受禄酋长宰牛(牛牵至我面前,先打死后宰割,一块一块如石头般,半生熟而食之)的欢迎(因为我赠送他许多未曾看见的礼物,及他传说我是龙军长特派来和他们要好的。)我同他一齐过部落时代的衣食住的野蛮生活凡七天,觉得耳目—新,殆有如呷李华游大小人国那般景象的遭遇!我住在“六畜同堂”的茅屋里;我吃过号称上品的“肝生”(生猪肝,肺,心,血加以辣子);我使用过木匀和木萨来代替碗筷;他们的指拇般大的生鸦片烟味加上一辈子不洗的衣服味曾令我闻而晕倒;那班裸体不怕冷的小孩争挖吃生牛皮的牛肉,曾令我见而结舌;我曾测量他们的房子而被忌;我更曾被使与死尸对面而睡。
杨成志在路途中与义犬、爱驴的合影
凡此种种,真令我身体上受着无限的痛苦,然而精神上却非常慰藉,我得禄酋长之保护和介绍,更历游诸路磨开,斯古,沙木菁,跑马坪……诸酋长地,越山逾岭,穿林涉水,计程约一千里,所经过村落约两百余,觉得并无所谓像汉官所管的地区驻兵越多土匪越众那般妨碍旅客的景象;虽然冷气刺骨,(每天非下雨即落雪)有时找不着路可行,有时遇着猛兽和易跌倒危崖绝壁的险地去。我享受这种世外的古代生活,随时随地,都足以令我眼不能闭,耳不能塞和笔不能停!兹仅略述几件最有趣味的遭遇以搏一笑。有一次我得了酋长的欢心,险些儿做成驸马;有一次当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酋长儿子吹一口鸦片,吐一口血,我劝他戒绝时,他竟答我道:“鸦片烟只有令人好,未闻有置人病,怪咯!怪咯!”更有一次,我当摄影焚尸的照片,相机被抢(后幸得酋长追究回来)而又被追逐和打击;更有一次窃取一家的灵牌,险些儿结果了我这条未死的生命;……诸如此类,我现在回忆起来,自觉得着鲁滨孙的个中乐趣不少!至具社会组织,生活,惯俗,思想,语言和文字……当俟异日把我的独立罗罗,中罗字典,罗罗歌谣集,草稿发表时,读者们便可得到仔细的认识。
杨成志先生乔装散民女子
当我两月余漫游凉山没有消息传出来时,六城坝和巧家的汉民相传我被“蛮子?”掳卖或被杀死,但是我历经艰险而不死,待我安然地转回六城坝来时,胡运变县佐竟因发冷病(俗叫做打摆子)先离我而长逝!萧条署内鬼气吓人,令我一进门,不觉悲感交集,眼泪痛流,在满腔怜悯无处诉的当中,我忽由灵感自念道:
“客回犬不惊!(署中有恶犬两只,认我回来不吠而摇尾。)
主逝鸟还鸣!(胡君自养的鹦鹉,日在架上哀叫!)
恶水凶山地!
哭君庆我生!”
当此无官的时期当中,汉蛮正陷于火拼的大掳杀,我一方面函促孟县长速派新官来;一方面执行着旧官的职守,极力从中排解调和,做了双重代理县佐凡十二天,得使视人命如草芥的大风潮暂时告息,诸酋信服,自约束其“蛙子”(即奴隶),不敢下山掳人烧屋。待新代理县佐杨正深先生从巧家带了廿个团兵才敢来接任后,我遂带我的教师比资白毛及所收罗的各种重要民俗品渡江转回巧家。是时冬深雨少,狂翻激捲的无情江水,被冷神镇摄着比较平稳些,然而滩石随处出现,水手们若不谨慎提防,又极容易使舟破人覆!我受了巧家官绅学各界热烈的欢迎,他们都称我是一个冒险家,以为可步武张骞通西域(孟县长信中语)似的;其实给我自己看来,毫无一点觉得。我的目的既达,更加潜心致意攻学罗罗语言文字凡三四个月。我想起凉山可以开化,尽我的力量所及,就两个酋长的两个汉人先生李、颜两君任当教员在诸路磨开和斯古开办了两间小学;同时我更设法引带许多个比较汉化的“蛮子?”渡江来巧开开眼界,使他们明白汉蛮进化和野蛮的分别。(因他们的怕渡江如汉人的怕进凉山一样的心理。)
“独立罗罗”的研究工作既毕,我更就近从事于夷人(较近汉化的罗罗)花苗和青苗三种民族的文字语言下了两月许工夫的探讨。当一切工作如我的志愿顺遂地完成以后,我正拟离巧经昭通,过贵州到四川顺扬子江调查回去,无如滇黔内战开始,旅途不通,不得已于十八年五月由原道折转回昆明。
酋长禄呷呷(左四)及其卫队的合影
我本年余的个人调查经验,深觉得民族调查急应引起一般学生的注意,遂在昆明中等以上十余校,轮流演讲民族学问题,并分发“西南民族调查略表”及“云南民间文艺征求表”给将二千五百青年学生照填。后把昆明民众,西南,无畏诸日报,关于我到各校演讲消息照录如下:
西南民族调査专员演讲
深入巴布凉山调查之一人——
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西南民族调查专员杨成志君于去年八月抵滇后,即独往川滇交界巴布凉山一带调查罗罗生活。查凉山位于金沙江西岸长二千里,宽数百里,具是高山严寒之地,居于此地之罗罗,汉人称为“蛮子”(因其抢杀成性)外国人称为“独立罗罗”常扰害川滇两省沿江岸汉人,且彼等称汉人为“汉奴”,(因汉人受掠后即被贩卖为奴隶)自来未尝受中国政治势力的支配,保存其部落制度,实为川滇最重要之一大独立民族。此次杨君以探险之大无畏精神,单骑深入该地,足迹所经千余里,且学习其文字言语,视察其地势、探讨其风俗习惯及收罗其各重要之民俗品,阅时将满一年,经过多次危险,于前旬得安然转回滇省,实我国空前未有之民族调查成功之一员也。闻杨君抵省后,深感云南全省民族之调査急需引起一班青年学子之注意,本其诚意面陈教育厅,由该厅转示中等以上各校,各校闻而深表欢迎。十余日来据杨君被邀请至各团体或学校轮流演讲者有:历史研究社,青年会,省立第一师范,成德中学,高级中学,东陆大学,省立第一中学,省立女子中学,第一联合中学,昆明师范,昆明县立第二中学,建设人员训练所。兹探得其讲题如下:
从人类学谈到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的工作及民族调查方法——历史研究社
西南民族概论——青年会
云南民族略论及调查方法——省立第一师范
云南民族概论——成德中学
云南民族的类别——高级中学
罗罗论略——东陆大学
民族调査的重要——省立第一中学
乡村教育与民族调查——昆明师范
妇女与民间文艺——省立女子中学
调查民族应注意的几点——联合中学
怎样开掘云南的宝库?——昆明市立师范
到民间去!——昆明县立第二中学
建设事业与民族调查的关系——建设人员训练所
当杨君到各校演讲时,带有罗罗,花苗,青苗之民俗品多件及上人照片多张,依照其所分发之两种“西南民族调查略表”及“西南民间文艺征求表”逐一解释,引起各校听者发生浓厚兴趣,且极踊跃各尽自己之见闻照表分填,是可谓开滇省民族调查及民间文艺征求之先声也。
我在各校演讲既毕,眼见昆明虽为云南首县,然尚有所谓散民,子君,罗罗,白子,民家,花苗,白夷,黑夷各民族的名称,值得做比较和分析的调查工作。遂用四个月的时间,专心致意,奔驰于东西南北四乡实地考察去。我用各族方言比较的结果,深明所谓散民,罗罗,白夷,黑夷,子君者,原是罗罗的同族异称;白子和民家的方言,是罗罗与汉族及他们原有的语言混合或递变而成;花苗以游猎为业,居无定所,极其少数耳。以我调查的结果,只就全县二十万(昆明市不计外)人口来说,各种土人竟占其全数百分之四[1],即合共有七八万人之多。由这点看来,其余偏僻高山的县区,其土人的繁殖更可概见了。
昆明西乡罗罗女子的背影照片
除我自己直接考察外,更蒙云南教育厅代我分发“西南民族调查略表”和“云南民间文艺征求表”给全省一百零四县的教育局长遵填。同时我更附上一封私函解释民族调查和民间文艺征求的重要。兹特把原函照录如下:
关于开掘云南文化上的一封要函
县长转教育局长先生:
志以个人资格,为着民族调查和民间文艺征求关系的重要,特表最诚恳的请求,愿先生帮忙一下!想先生职司数育,为贵县的人文中坚,请用一举手之劳来副我们所要求的!
志系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特派来滇的西南民族调查员,足迹所经虽逾数千里,然高山峻岭的全滇,以个人的精神和时间,每以不能踏遍为憾!因为最近感觉到云南不特是一个动植矿的实库,又是一座民族,语言和历史的图书馆,可惜物富工少,人们只顾及眼前的权利,不虑将来的大计,这是多么可惋惜的!现在就云南民族方面而言,的确是一个急待解决的问题,只就个人的管见,把“为什么要调查民族的理由”略陈于下:
(一)谋文化的贡献——各民族具有各民族的原有文化,不论其开化的,或半开化的,或野蛮的。窃考中国的经,史,子,集……所载的材料,无一不是汉族的私有表现。我们现在要把苗夷的各种文化在书籍上还他们原有的地位,增加我国学术上的光辉,是以不能不加以调查,探访和比较的研究。
(二)促进民族主义的实现——在总理的民族主义上有两条大原则:对外求中国在国际上平等,对内求中国境内各种民族一律平等。我们眼看着苗夷的地位比诸汉族都处在水平线以下的。我们虽一时不能把他们马上扶高起来,但最低的限度应先明了其惯俗,礼制,……做将来从事开化的预备。
(三)融洽民族观念——民族不同,观念自分,由隔阂而生误会,由误会而至仇视或斗杀,汉欺夷,夷侮汉,证诸往事,比比皆然,如杜文秀的回乱,尤其彰明校著者!我们现在要把汉夷的观念打破,同跻于平等地位,不能不和他们携手,从事探讨其各种生活的实况,俾做实行亲善的先导。
(四)维护边陲——云南地边缅越,直像一只驯猪介在虎狼的中间,任由英法两帝国主义者向沿边的土人进攻,问诸吾政府失了许多国防要隘或膏腴之地,反茫无所知。片马划界既成悬案,江心坡问题几起而复搁浅了去,若不急起调査边陲的土人及境域,作保护国界的参考,志恐云南地图将日见变色了!
(五)汉土人口的观测——窃考云南直系土人的故乡,汉族之居此者乃历代相沿多由两湖,两广,赣,江,浙,川,黔,……诸省迁徙而来的。现虽称一千七百余万,或称一千一百余万(其实都不是确实的统计)的滇民,本志个人的经历,除外来的汉族,各种土人实占大半。别县不言,只就志用了三月的时间实地调查昆明首县五乡分布的人口来说,各种夷区的人口数率,将近百分之四十。以物质和人文最开化的首县,土人倘且如此的繁殖,其山多地狭的各县,盖可知矣!处此民族解放热潮当中,要把多数的土人扶植或开化,非先把其一切生活弄清楚宣告出来不为功!
(六)争回中国人的体面——说起云南民族资料的参考,所谓云南通志,云南通志稿,滇繁,南诏野史,……及各县县志的记载,以志个人观察起来,若不偏于捕风捉影之谈,即成为闭门造车之说,简直是不可靠的。率性我们便随翻阅英法美诸外国人所著关于云南民族诸书(就志所知者有二十余部),反比高明些,实在些。为什么呢?中国人偏重传统,外国人注意实验罢。就全滇一百多县来说,有外国教堂的几占九十多县,他们外国传教师往往以一个人能把当地的情境调查得非常清楚,而笔之于书。若问起本国地方官对于本县社会环境所认识的程度如何,恐怕大多数非像哑子吃黄连不止哪!这是多么可羞耻的一回事!这样看来,对于本地民族的认识,岂可让外国人专长么?
总括以上六端看起来,当此训政时期,民族调査实是一椿急不容缓的工作。换句话说,就是志极盼先生把“西南民族调查略表”尽最地把一切的见闻填好起来,俾事比较和整理罢!
至云南民间文艺征求也是重要的一种学问,这种学问在周代已设官探访,毛诗一书便是当时各国的歌谣集,不过以后这种民间文艺被历代所谓文人学士们所鄙视而无闻了!在文化落后的中国,十年来才把这种学问再张旗鼓恢复起来,为什么呢?简言之,民间文艺是表现民众心理,生活,语言,思想,风俗和习惯的一种平民文学,换言之,就是平民文化的结晶品,我们要窥探各地平民的真面孔,舍此,实找不出第二法门,甚望将“云南民间文艺征求表”也尽量填述出来,和“西南民族调查略表”一并赐下!
总之,志想编成《云南民族志》,故有“西南民族调查器表”的请托;又想集著《云南民间文艺集》,故有“云南民间文艺征求表”的恳求。本来这种工作完全是发扬云南文化的,云南人当自为之,然志谨以充满爱云南的一腔热诚,故有此次恳托先生费心一下,请于附上两种表式收接一月内填妥装入原奉信封里惠寄!
志更相信教育界比较可靠的,凡敷衍,搁浅,掩饰和造作……诸通弊,乃腐败官僚的恶习,我们教育界当一概剔除之!因为先生只一举笔,便关系着云南的文化,谅不至视此为一种官样文章,而能体恤志一点苦忱也,西南民族的前途幸甚,云南文化的光辉幸甚!则志愿实现矣!谨此敬托,顺颂
教安!
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西南民族调查专员
杨成志启
十八年十月二十日
我预备把各校学生及各县教育局长填述的表,编成《云南民族志》和《云南民间文艺集》两部书,俾事将来整理出版,内容如何,请看以下云南民族志资料及云南民间文艺集资料两章,便可知其原委。
值我正忙于把昆明附近各古迹和名胜一一摄影并各加以文字上解释的当中,及正筹备着踏便云南全省四年调查工作的计划时,忽接到本所函电交催,要我回粤,颇使我大失所望!然而调查经费,既无所着落或依附,不得不令我中途归来!我于十九年三月一日离昆明,顺滇越铁道过阿迷州至河口。河口是滇越交界的孔道,为滇越民族的分布区域。我在这里逗留了十天,从事各种瑶人的概略调查。毕,顺道至河内,一方面在法国远东学院图书馆,抄录关于安南的书籍,一方面收罗各种相片和民俗品。旬余才离开至海防乘轮四天经香港而转粤。
总计我个人调查的时间,自民国十七年七月十二日起至十九年三月廿三日抵校止共一年八个月。调査的区划,为滇南迤东,川滇交界的巴布凉山,昆明,河口,和安南。收集的民俗品大小数百件,内分为独立罗罗,花苗,青苗,夷人,散民,瑶人,安南、滇川的汉人……各种。其中以独立罗罗,夷人,青苗,摆夷,散民,子君,罗罗,安南土字各种书籍为最宝贵。至所摄的数百张土人和景物的相片,也值得做研究上的资料的。
杨成志先生及其收集百余件民俗品
以上系调查经过的述略,至将来的成绩报告,请看以下各章的专著纲目罢!
本文载于《云南民族调查报告》绪论第三部分,杨成志著,广州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1930年版。
注释:
*编者注:本文标点与现代汉语不符之处甚多,未作改动。原文中对人名、地名进行了下标处理,为方便阅读,部分予以保留。
[1]应为四十,原文笔误。
编辑 丨刘诗予
校对 丨许方毅
审核 丨杨勇、李昊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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